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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(二)》 | 上传时间:2007-05-17 / 点击:


奥多以为克利斯朵夫有话要说了;但他好象没听见,只管在榛树上折着桠枝.
    "他好玩得很,老是有故事讲的,"奥多又道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心不在焉的打着唿哨.
    奥多可更进一步:"他又那么聪明......那么漂亮!.....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,仿佛说:"这家伙跟我有什么相干?"
    奥多因为逗不出话来,还想往下说,克利斯朵夫却是很不客气的把他岔开了,指着远远的一个目标提议奔过去.
    整个下午,他们不再提了;可是彼此很冷淡,装出那种平素没有的过分的礼貌,尤其在克利斯朵夫这方面.他的话老在喉咙口.终于他忍不住了,对着跟在后面五六步远的奥多转过身来,其势汹汹的抓着他的手,把话一齐倒了出来:
    "听我说,奥多!我不愿意你跟法朗兹亲热,因为......因为你是我的朋友;我不愿意你爱别人甚于爱我!我不愿意!你不是知道的吗,你是我的一切.你不能......你不该......要是我丢了你,我只有死了!我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.我会自杀,也会杀死你.噢!对不起!......"
    他眼泪都涌了出来.
    他这种痛苦,真实的程度甚至会说出威胁人的话,使奥多又感动又惊骇,赶紧发誓,说他目前,将来,永远不会象爱克利斯朵夫一样的去爱别人,又说他根本不把法朗兹放在心上,倘若克利斯朵夫要他不跟表兄弟见面,他就永远不跟表兄弟见面.克利斯朵夫把这些话直咽到肚子里,他的心活过来了.他大声的呼着气,大声的笑着,真情洋溢的谢了奥多.他对自己刚才那一场觉得很惭愧;但心中确是一块石头落了地.他们面对面站着,握着手,一动也不动.两人都非常的快乐,非常的窘.他们一声不出的踏上归途,接着又谈起话来,恢复了愉快的心情,觉得彼此更亲密了.
    但这一类的吵架并非只此一遭.奥多发觉他对克利斯朵夫有这点儿力量以后,便想滥用这力量;他知道了哪儿是要害,就忍不住要动手去碰.并非他乐于看克利斯朵夫生气;那他是挺怕的呢.但折磨克利斯朵夫等于证实自己的力量.他并不凶恶,而是有些女孩子脾气.
    所以他虽然许了愿,照旧和法朗兹或什么别的同伴公然挽着手,故意叫叫嚷嚷,做出不自然的笑.克利斯朵夫埋怨他,他只是嘻嘻哈哈,直要看到克利斯朵夫眼神变了,嘴唇发抖,他才着了慌,改变语气,答应下次不再来了.可是第二天他还是这么一套.克利斯朵夫写些措辞激烈的信给他,称他为:
    "坏蛋!但愿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你的名字!我再也不认得你了.你去见鬼罢,跟那些象你一类的,狗一般的东西,一齐去见鬼罢!"
    但只要奥多一句哀求的话,或是象有一次那样送一朵花去,象征他永远的忠诚,就能使克利斯朵夫愧悔交迸的写道:
    "我的天使!我是个疯子.把我的荒唐胡闹忘了罢.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.单是你的小指头就比整个的愚蠢的克利斯朵夫有价值多了.你有多么丰富的感情,而且多么细腻,多么体贴!我含着泪吻着你的花.它在这儿,在我的心上.我把它用力压入皮肤,希望它使我流血,使我对你的仁爱,对我的愚蠢,感觉得更清楚些!......"
    可是,他们慢慢的互相厌倦了.有人说小小的口角足以维持友谊,其实是错误的.克利斯朵夫恨奥多逼他做出那些激烈的行为.他平心静气的想了想,责备自己的霸道.他的忠诚不二与容易冲动的天性,第一次经验到爱情,就把自己整个儿给了人,要别人也整个儿的给他.他不答应有第三者来分享友谊.自己早就预备为朋友牺牲一切,所以要朋友为他牺牲一切不但是名正言顺,而且是必需的.可是他开始觉得:这个世界不是为配合他这种顽强的性格造的,他所要求的是不可能得到的.于是他勉强压制自己,很严厉的责备自己,认为自私自利,根本没有权利霸占朋友的感情.他很真诚的做了番克己功夫,想让朋友完全自由,虽然那是他极大的牺牲.他甚至为了折辱自己,还劝奥多别冷淡了法朗兹;他硬要自己相信,他很高兴奥多跟别的同伴来往,也希望奥多和旁人在一起觉得愉快.可是心中雪亮的奥多故意听从了他劝告的时候,他又禁不住沉下脸来,而突然之间脾气又发作了.
    充其量他只能原谅奥多更喜欢别的朋友,但他绝对不能容忍说谎.奥多既非不老实,也不是假仁假义,只是天生的不容易说真话,好象口吃的人不容易吐音咬字.他的话既不完全真,也不完全假.或是因为胆怯,或是因为没有认清自己的感情,他说话的方式难得是干干脆脆的,答语总是模棱两可的;无论什么事,他都藏头露尾,象有什么秘密,使克利斯朵夫心头火起.倘使给人揭穿了,他非但不承认,反而竭力抵赖,胡扯一阵.有一天,克利斯朵夫气愤之下,打了他一个嘴巴.他以为他们的友谊从此完了,奥多永远不会原谅他的了.不料别扭了几个钟点,奥多反而若无其事的先来迁就.他对于克利斯朵夫的粗暴的举动并不记恨,或许还觉得有种快感呢.他既不满意朋友的容易上当,对他的话有一句信一句,同时还因此瞧不起克利斯朵夫而自认为比他优越.在克利斯朵夫方面,他也不满意奥多受了羞辱毫无抵抗.
    他们不用初交时期的目光相看了.两人的短处都很鲜明的显了出来.奥多觉得克利斯朵夫独往独来的性格没有先前那么可爱了.散步的时候,克利斯朵夫给人许多麻烦.他完全不顾体统,不修边幅,脱去上衣,解开背心,敞开衣领,撩起衣袖,把帽子矗在手杖顶上,吹着风觉得很痛快.他走路时舞动手臂,打着唿哨,直着嗓子唱歌,皮色通红,流着汗,浑身灰土,象赶节回来的乡下人.贵族脾气的奥多最怕给人看到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.要是迎面碰上了车子,他便赶紧落后十几步,仿佛他只是一个人在那里散步.
    在乡村客店或回来的车厢里,只要克利斯朵夫一开口,也一样的惹人厌.他大声嚷嚷,想到什么说什么,对奥多的狎习简直教人受不了;他不是毫无好感的对大众皆知的人物批评一阵,就是把坐在近旁的人评头论足,或是琐琐碎碎的谈着他的私生活与健康.奥多对他丢着眼风,做出惊骇的表情,克利斯朵夫却全不理会,照旧旁若无人.奥多看见周围的人脸上挂着微笑,恨不得钻下地去.他觉得克利斯朵夫粗俗不堪,不懂自己怎么会给他迷住的.
    最严重的是,克利斯朵夫继续藐视所有的篱笆,墙垣,"禁止通行.违即严惩"等等的牌示,和一切限制他的自由而保卫神圣的产业的措施.奥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,劝告是白费的:克利斯朵夫为表示勇猛,反而捣乱得更凶.
    有一天,克利斯朵夫,后面跟着奥多,不顾(或正因为)墙上胶着玻璃瓶的碎片,爬进一个私人的树林.他们正象在自己家里一样舒舒服服散步的时候,给一个守卫劈面撞见了,大骂一顿,还威吓着说要送去法办,然后态度极难堪的把他们赶了出来.在这个考验中,奥多一点显不出本领:他以为已经进了监狱,哭了,一边还楞头楞脑的推说,他是无意之间跟着克利斯朵夫进来的,没留神到是什么他方.赶到逃了出来,他也并不觉得高兴,马上气咻咻的责备克利斯朵夫,说是害了他.克利斯朵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,叫他"胆怯鬼!"他们很不客气的抢白了几句.奥多要是认得归路的话,早就跟克利斯朵夫分手了;他无可奈何的跟着克利斯朵夫;你们俩都装做各走各路.
    天空酝酿着雷雨.他们因为心中有气,没有发觉.虫在闷热的田里嘶嘶乱叫.突然之间万籁俱寂.他们过了几分钟才发觉那种静默:静得耳朵里嗡嗡的响起来.他们抬头一望:天上阴惨惨的,已经堆满了大块的乌云,从四下里象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,好似有个窟窿吸引它们集中到一处.奥多心中忧急,只不敢和克利斯朵夫说;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玩,故意装不觉得.可是他们不声不响的彼此走近了.田里没有一个人,也没有一丝风影.仅仅有股热气偶而使树上的小叶子轻轻抖动.忽然一阵旋风卷起地下的灰尘,没头没脑的抽打树木,把树身都扭弯了.接着又是一片静寂,比先前的更加凄厉.奥多决意开口了,他声音颤动着说:"阵雨来了.该回去了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答道:"好,回去罢!"
    可是已经太晚了.一道眩目的剧烈的光一闪,天上就发出隆隆的响声,乌云吼起来了.一霎时,旋风把他们包围着,闪电使他们心惊胆战,雷声使他们耳朵发聋,两人从头到脚都浸在倾盆大雨里.他们在无遮无蔽的荒野中,半小时的路程内没有人烟.排山倒海似的雨水,死气沉沉的黑暗,再加一声声的霹雳发出殷红的光.他们心里想快快的跑,但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,没法开步,鞋子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,身上的水象急流似的直泻下来.他们连喘气都不大方便.奥多咬着牙齿,气疯了,对克利斯朵夫说了许多难听的话,他要停下来,认为这时走路是危险的,威吓着说要坐在路上,躺在耕过的泥地里.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答,尽管望前走,风.雨.闪电,使他睁不开眼睛,隆隆的响声使他昏昏沉沉,他也有些慌了,只是不肯承认.
    忽然阵雨过了,象来的时候一样突兀.但他们都已经狼狈不堪.其实,克利斯朵夫平时衣衫不整惯了,再糟些也算不了什么,但那么整洁又那么讲究穿著的奥多,就不免哭丧着脸;他好象不脱衣服洗了个澡;克利斯朵夫回头一望,禁不住笑出来.奥多受了这番打击,连生气的力量都没有了.克利斯朵夫看他可怜,就高高兴兴的和他谈话.奥多却火气很大地瞪了他一眼.克利斯朵夫带他到一个农家.两人烘干了衣服,喝着热酒.克利斯朵夫认为刚才那一场很好玩.但奥多觉得不是味儿,在后半节的散步中一声不出.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恼了,临别也不握握手.
    自从出了那件胡闹的事,他们有一个多星期不见面,心中都把对方很严厉的批判了一番.但他们把星期日的散步自己罚掉了一次以后,简直闷得发慌,胸中的怨恨终于消了.克利斯朵夫照例先凑上去,奥多居然接受了.两人也就言归于好.
    他们虽然有了裂痕,还是彼此少不了.他们有很多缺点,两人都很自私.但这种自私是天真的,不自觉的,不象成年人用心计的自私那么可厌,差不多是可爱的,并不妨害他们的真心相爱.他们多么需要爱,需要牺牲!小奥多编些以自己为主角的忠诚义侠的故事,伏在枕上哭了;他想出动人的情节,把自己描写做刚强,英勇,保护着自以为疼爱之极的克利斯朵夫.至于克利斯朵夫,只要看见或听见什么美妙的或出奇的东西,就得想:"可惜奥多不在这儿!"他把朋友的面目和自己整个的生活混在一起;而这面目经过渲染,显得那么甜美,使他陶然欲醉,把朋友的真相完全给忘了.他又想起好久以前奥多说过的某些话,拿来锦上添花的点缀了一番,感动得中心颤抖.他们互相模仿.奥多学着克利斯朵夫的态度,举动,笔迹.克利斯朵夫看见朋友变了自己的影子,拿自己的话,自己的思想都当作是他的,不禁大为气恼.可是他不知不觉也在模仿奥多,学他的穿扮.走路,和某些字的读音.这简直是着了魔.他们互相感染,水乳交融,心中洋溢着温情,象泉水一般到处飞涌.各人都以为这种柔情是给朋友激发起来的,可不知那是青春时期的先兆.
    对谁都不提防的克利斯朵夫,一向是把纸张文件随处乱扔的.但怕羞的本能使他把写给奥多的信稿和奥多的回信特意藏在一边,并不锁起来,只夹在乐谱中间,以为那儿是决没有人去翻的.他根本没想到小兄弟们的捣乱.
    最近他发觉他们常常望着他一边笑一边窃窃私语:咬着耳朵,乐不可支.克利斯朵夫听不见他们的话;他用他的老办法,不管他们说什么,做什么,只装全不在意.可是有几个字好象很熟,引起了他的注意.不久,他就觉得兄弟们毫无问题偷看了他的信.恩斯德和洛陶夫互相称着"我亲爱的灵魂",装着那种可笑的一本正经的神气;克利斯朵夫喝问他们的时候,一句话都逼不出来.两兄弟假装不懂,说他们总该有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的权利.克利斯朵夫看见所有的信都放在原处,也就不追问下去了.
    接着有一天,小坏蛋恩斯德在母亲的抽屉里偷钱,被克利斯朵夫撞见了,大骂一顿,他乘机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,毫不客气的揭穿恩斯德的不少罪状.恩斯德听了不服,傲慢的回答说克利斯朵夫没有资格责备他,又对克利斯朵夫与奥多的友谊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.克利斯朵夫先是不懂,但听见对方把奥多牵涉到他们的口角中去,就硬要恩斯德说个明白.小兄弟只是冷笑;然后,看到克利斯朵夫气得脸色发青,他害怕了,不肯再开口.克利斯朵夫知道这样逼是没用的,便耸耸肩坐下来,装做不屑答理的神气.恩斯德恼羞成怒,又来那一套下流的玩艺儿;他要教哥哥难堪,说着一大堆越来越要不得的脏话.克利斯朵夫竭力忍着不发作.赶到明白了兄弟的意思,他不由得起了杀性,从椅子上一跃而起.恩斯德连叫嚷也来不及,克利斯朵夫已经扑在他身上,和他一起滚在地下,把他的头望地砖上乱撞.一片惨叫声把鲁意莎,曼希沃,全家的人,都吓得赶来了.等到恩斯德给救出来的时候,已经被打得不象话了.克利斯朵夫还死抓不放,直要别人打了他才松手.大家骂他野兽;他的模样也的确象野兽:眼睛暴突,咬牙切齿,只想往恩斯德扑过去.人家一问到缘故,他火气更大了,嚷着要杀死兄弟.恩斯德对打架的原因也不肯说.
    克利斯朵夫饭也吃不下了,觉也睡不着了.他在床上浑身哆嗦,嚎啕大哭.那不单为了奥多而痛苦,而且心中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变化.恩斯德决想不到自己使哥哥受的是怎么样的痛苦.克利斯朵夫象清教徒一样的严正,绝对不能忍受下流的事,而事实上免不了一桩一桩的发现出来,使他深恶痛绝.虽然生活很自由,本能很强烈,他在十五岁上还是天真未凿.纯洁的天性与紧张的工作,使他一点不受外界的沾染.兄弟的话替他揭开了一个丑恶的窟窿.他从来想不到人会有这种丑行的;现在一有这观念,他的爱人家和被人家爱的乐趣完全给破坏了.不但是他和奥多的友谊,而是一切的友谊都被毒害了.
    更糟的是,几句冷嘲热讽的话使他以为(也许并没有这回事),小城里有些居心不正的人在那里注意他;尤其隔不多时,父亲对他和奥多的散步也说了几句.父亲可能是无意的,但存了戒心的克利斯朵夫听到无论什么话都觉得有猜疑他的意味;他几乎自以为真的做了坏事.同时,奥多也经历着同样的苦闷.
    他们还偷偷的相会,但再没从前那种忘形的境界.光明磊落的友谊受了污辱.两个孩子相亲相爱的感情一向是那么羞怯,连友爱的亲吻也不曾有过;最大的快乐便是见见面,在一块儿体味他们的梦想.被小人的猜疑玷污之下,他们甚至把最无邪的行动也自疑为不正当:抬起眼睛望一望,伸出手来握一握,他们都要脸红,都要想到不好的念头.他们之间的关系简直使他们受不住了.
    两人并不明言,但自然而然的少见面了.他们勉强通信,可老是注意着字句,写出来的话变得冷淡无味,大家灰心了.克利斯朵夫借口工作繁重,奥多推说事忙,彼此停止了通信.不久,奥多进了大学;于是照耀过他们一生中几个月的友谊就此隐没了.
    同时,新的爱情就要来占据克利斯朵夫的心,使别的光明都为之黯然失色.这次跟奥多的友谊,其实只是未来的爱情的先导罢了.
   
    $$$$第三部  弥娜
   
    在下面那些事发生以前四五个月,参议官史丹芬.冯.克里赫新寡的太太,离开了故夫供职的柏林,带着女孩子搬回到她的出生地,这个莱茵河流域的小城里来.她在这儿有一所祖传的老屋,附带一个极大的花园,简直跟树林差不多,从山坡上蜿蜒而下,直到河边与克利斯朵夫的家相近的地方.克利斯朵夫从顶楼上的卧室里,可以看到垂在墙外的沉重的树枝,和瓦上生着藓苔的红色屋顶.园子右边,从上到下有条人迹罕至的小路,爬上路旁的界石可以望见墙内的景致:克利斯朵夫就没有放过这机会.他看到荒草塞途的小径,盘错虬结的树木,草坪象野外的牧场,屋子正面粉着白色,板窗老是关得很严.每年一二次,有个园丁来绕一转,开一下门窗,把屋子通通气.随后花园又给大自然霸占了,一切重归静寂.
    这静悄悄的气息给克利斯朵夫的印象很深.他偷偷的爬在他那个了望台上:先是眼睛,然后是鼻尖,然后是嘴巴,跟着人的长大慢慢的达到了墙顶的高度;现在他提着脚尖已经能把手臂伸进墙内了.这姿势虽然很不舒服,他却是把下巴颏儿搁在墙头上,望着,听着:黄昏将临,草坪上散布着一片金黄色的柔和的光波,松树阴下映着似蓝非蓝的反光.除非路上有人走过,他可以老在那儿出神.夜里,种种的香气在花园四周飘浮:春天是紫丁香,夏天是声息花,秋天是枯萎的落叶.克利斯朵夫深夜从爵府回来,不管怎么疲倦,总得在门外站一忽儿,呼吸一下这股芳洌的气息,然后不胜厌恶的回进他臭秽难闻的卧室.克里赫家大铁门外有块小空地,石板缝里生满了野草,克利斯朵夫小时候就在这儿玩过.大门两旁有两株百余年的栗树,祖父常常来坐在下面抽着烟斗,掉下的栗子正好给孩子们做弹丸做玩具.
    有一天早晨他在小路上走过,照例爬上界石,心不在焉的望了一下.正想爬下来了,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:一看屋子,原来窗户大开,阳光直晒到室内;虽然没有一个人影,但屋子仿佛从十五年的长梦中睡醒了,露着笑容.克利斯朵夫回家不免心中纳闷.
    在饭桌上,父亲提到街坊上纷纷议论的资料:克里赫太太带着女儿回来了,行李多得难以相信.栗树四周的空地上挤满了闲人,争着看箱笼什物从车上卸下来.这件新闻在克利斯朵夫眼界很窄的生活中简直是桩大事;诧异之余,他一边去上工,一边根据父亲照例夸大的叙述,对那迷人的屋子里的主人空想了一阵.随后他忙着工作,把那件事给忘了;直到傍晚将要回家的时候,一切才重新在脑中浮起;他为了好奇,爬上了望台,想瞧瞧围墙里头究竟有了些什么事.他只看见那些静悄悄的小径,一动不动的树木好似在夕阳中睡熟了.过了几分钟,他完全忘了为什么爬上来的,只体味着那片和平恬静的境界.这个古怪的位置,......摇摇晃晃的站在界石顶上,......倒是他沉思幻想最好的所在.在湫隘闷人的小路尽头,四周都是黑洞洞的,晒着阳光的花园自有一些神奇的光彩.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,他的思想在那儿自由飘荡,音乐在耳边响起来,他听着差不多要睡着了......
    他这样的睁着眼睛,张着嘴,幻想着,也说不出从哪时开始幻想的,因为他什么都没看见.忽然他吃了一惊.在他前面,花园里一条小径拐弯的地方,有两个女人对他望着.一个是穿着孝服的少妇,面目姣好而并不端正,浅灰的金黄头发,个子高大,仪容典雅,懒洋洋的侧着头,眼神又和善又俏皮的瞅着他.另外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,站在母亲背后,也穿着重孝,脸上的表情活脱是想傻笑一阵的孩子.母亲一边望着克利斯朵夫,一边做着手势叫小姑娘不要做声;她可双手掩着嘴巴,好似费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.那是一张鲜艳的,又红又白的圆脸;小鼻子太大了一些,小嘴巴太阔了一些,小小的下巴颏儿很饱满,眉毛细致,眼神清朗,一大堆金黄的头发编着辫子,一个圈儿盘在头顶上,露出一个浑圆的颈窝与又光又白的脑门:总而言之,活象克拉纳赫画上的脸庞.(克拉纳赫为十五至十六世纪德国大画家,所作女像自成一格,脑门特别宽广,眼梢向上,有类中国古时的美女典型.)
    克利斯朵夫出其不意的看到这两个人,愣住了.他非但不逃,反而象钉在了他的位置上.直到年轻的太太装着又可爱又揶揄的神气,笑盈盈的向他走近了几步,他方始惊醒过来,从界石上不是跳下而是滚下,把墙上的石灰抓去了一大块.他听见人家用和善的亲热的口气叫了他一声"孩子!",接着又有一阵儿童的笑声,轻快清脆,象鸟的声音.他在小路上手和膝盖都着了地,稍微愣了愣,马上拔步飞奔,仿佛怕人追赶似的.他非常难为情,回到自己卧房里一个人的时候,更羞得厉害了.从此他不敢再走那条小路,唯恐人家埋伏在那儿等他.要是非经过那屋子,他就挨着墙根,低着脑袋,差不多连奔带跑的走过,决不敢回头瞧一眼.问时,他可念念不忘的想着那两张可爱的脸;他爬上阁楼,脱了鞋子,使人听不见脚声,从天窗里远望克里赫家的住宅和花园,虽然明知道除了树怄和屋顶上的烟突以外什么都瞧不见.
    一个月以后,在每周举行的音乐会中,他演奏一阕自己作的钢琴与乐队的协奏曲.正弹到最后一段,他无意中瞥见克里赫太太和她的女儿,坐在对面的包厢中望着他.这是完全想不到的,他呆了一呆,几乎错过了跟乐队呼应的段落.接着他心不在焉的把协奏曲弹完了.弹完以后,他虽不敢向克里赫母女那边望,仍不免看见她们的拍手有点儿过分,仿佛有心要他看到似的.他赶紧下了台.快出戏院的时候,他在过道里又看见克里赫太太只和他相隔几排人,似乎特意等他走过.说他不看见她是不可能的:但他只做没有看见,马上回过头来,打戏院的边门急急忙忙走了出去.过后他埋怨自己不应当这样,因为他很明白克里赫太太对他并没恶意.可是他知道,要是同样的情形再来一次的话,他一定还是逃的.他怕在路上撞见她:远远的看到什么人有点儿象她,就立刻换一条路走.
    结果还是她来找他.
    有一天他回家去吃午饭,鲁意莎得意扬扬的告诉他,说有个穿制服的仆人送来一封信,是给他的;说着她递过一个黑边的大信封,反面刻着克里赫家的爵徽.克利斯朵夫拆开信来,内容正是他怕读到的:
    "本日下午五时半敬请
    光临茶叙,此致
    宫廷乐师克利斯朵夫.克拉夫脱先生.
    约瑟芬.冯.克里赫夫人启"
    "我不去,"克利斯朵夫说.
    "怎么!"鲁意莎喊道."我已经回报人家说你去的了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跟母亲吵了一场,埋怨她不该预闻跟她不相干的事.
    "仆人等着要回音.我说你今天正好有空.那个时候你不是没事吗?"
    克利斯朵夫尽管怄气,尽管赌咒说不去,也是没用,这一下他是逃不过的了.到了邀请的时间,他脸上挺不高兴的开始穿扮,心中可并不讨厌这件意外事儿把他的闹别扭给制服了.
    克里赫太太当然一眼就认出,音乐会中的钢琴家便是那个乱发蓬松的,在她花园墙顶上伸头探颈的野孩子.她向邻居们打听了一下他的事,被孩子那种勇敢而艰苦的生活引起了兴趣,想跟他谈谈.
    克利斯朵夫怪模怪样的穿着件不称身的常礼服,象个乡下牧师,胆怯得要命的到了那里.他硬要自己相信,克里赫母女当初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来不及辨清他的面貌.穿过一条很长的甬道,踏在地毯上听不见一点脚声,他被仆人带到一间有扇玻璃门直达花园的屋子.那天正下着寒冷的细雨,壁炉里的火生得很旺,从窗里可以望见烟雾迷中的树影.窗下坐着两位女人:克里赫太太膝上摆着活计,女儿捧着一册书,克利斯朵夫进去的时候她正在高声朗诵.她们一看见他就很狡狯的互相递了个眼色.
    "哎,她们把我认出来了,"克利斯朵夫想着,心慌了.
    他小心翼翼的,可是很笨拙的行了个礼.
    克里赫太太愉快的笑着,对他伸出手来.
    "你好,亲爱的邻居,"她说."我很高兴见到你.自从那次音乐会以后,我就想告诉你,我们听了你的演奏多么愉快.既然唯一的办法是请你来,希望你原谅我的冒昧."
    这些平凡的客套虽然有点儿俏皮的意味,可还有不少真情实意,让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.
    "哦,她们并没认出我呢,"他想着,心宽了.
    克里赫小姐正阖上书本,很好奇的打量着克利斯朵夫;她的母亲指着她说:
    "这是我的女儿弥娜,她也很想见见你."
    "可是,妈妈,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啊."弥娜说着笑了出来.
    "噢!她们早认得我了,"克利斯朵夫想到这个又慌了.
    "不错,"克里赫太太也笑着说,"我们搬来的那天,你来看过我们的."
    小姑娘听了这些话,越发放声大笑,而克利斯朵夫的窘相使弥娜更笑个不住.那是种狂笑,连眼泪都笑出来了.克里赫太太想阻止她,可是自己也禁不住笑;克利斯朵夫虽然局促不安,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.她们那种高兴是情不自禁的,教人没法生气.可是弥娜喘了口气,问克利斯朵夫在她们墙上可有什么事做的时候,他简直不知所措了.她看着他的慌张觉得好玩,他却心慌意乱,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些什么.幸而克里赫太太叫人端过茶来,把话扯开了,才给他解了围.
    她很亲热的问他生活情形.但他的心还没放下.他不知道怎么坐,不知道怎么抓住那摇摇晃晃的茶杯;他以为每次人家替他冲水,加糖,倒牛奶,捡点心,就得赶紧站起,行礼道谢;而常礼服,硬领,领带,把他紧箍着,使他身子僵直象戴了个甲壳,不敢也不能把头向左右挪动一下.克里赫太太无数的问话与动作使他发窘,弥娜的目光使他心惊胆战,似乎老钉着他的脸.手.动作,和衣服.她们想让他自在一点,所以克里赫太太滔滔不尽的和他说话,弥娜好玩的对他做着媚眼,他可是慌得更厉害了.
    结果她们知道除了唯唯诺诺与行礼之外,再也逗引不出他什么;克里赫太太独自说话也说得腻烦了,便请他坐上钢琴.他弹了莫扎特的一段柔板,比对着音乐会里的听众更羞怯.但便是这种羞怯,便是给两位妇女挑引起来的那种惶惑,便是使他又快活又发慌的那些胸中的激动,跟乐章里头的温柔与童贞的气息非常调和,使音乐更显得象春天一样的可爱.克里赫太太听了大为感动,把心中的感觉说了出来,语气之间不免显出上流人物惯有的态度,把他夸奖了一番,但她的真诚并没因之而减少一点;而过分的恭维出诸一个可爱的人,也是听了舒服的.顽皮的弥娜不作声了,她不胜惊奇的瞧着这个说话那么蠢而手指那么富于表情的少年.克利斯朵夫感到她们的同情,胆子大了一些.他继续弹着,向弥娜微微转过身子,很局促的笑了笑,低着眼睛,怯生生的说:
    "这就是我在你们墙上作的."
    他弹了一个小曲子,主题的确是站在他喜欢的那个地方,望着花园的时候想到的,可并不是他见到弥娜和克里赫太太的那晚,......(不知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,他硬要自己相信是那一晚!)......而是好几晚以前的.那段悠闲沉静的稍快的行板里面,有的是清明高远的印象:群鸟在那里欢唱,庄严的大树在恬静的夕阳中沉沉入睡.
    两位妇女听得高兴极了.曲子一完,活泼的克里赫太太马上站起身子,兴奋的握着他的手,非常热情的向他道谢.弥娜拍着手嚷着"妙极了",又说为了使他再作出些跟这个一样"登峰造极"的曲子,她要叫人靠墙放一座梯子,让他能舒舒服服的工作.克里赫太太叫克利斯朵夫不要听弥娜的疯话,只说既然他喜欢这个花园,尽可以随时来玩,也不必来招呼她们,要是他觉得拘束的话.
    "你不必来招呼我们,"弥娜好玩的学着母亲的话."可是,要是真的不来招呼,你得小心些!"
    她用手指点了几下,装出威吓的神气.
    弥娜并不一定要克利斯朵夫来拜访她们,也不想勉强他尽什么礼数;但她喜欢给人家一点儿印象,本能的觉得这是怪有意思的玩艺儿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满面通红.克里赫太太又讲起他的母亲,说从前还认识他的祖父,这些小手段把他完全笼络了.两位妇女的亲热,诚恳,渗透了他的心;他夸张这种浮而不实的好意和交际场中的殷勤,因为他一相情愿要认为那是深刻的感情.凭着天真的信心,他把自己的计划和苦难都说了出来.他再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多快,直到仆人来请用晚饭才吃了一惊.但克利斯朵夫的羞愧立刻变为欣喜,因为女主人请他一块儿吃饭,认为大家早晚是.而且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.他坐在母女的中间,可是他在饭桌上所显的本领,远不如在钢琴上的讨人喜欢.他这一部分的教育是完全欠缺的;他认为坐上饭桌主要是吃喝,用不着顾到什么方式.爱整洁的弥娜就撅着嘴瞧着他,表示大不高兴了.
    人家预备他一吃过饭就走的.但他跟着她们回进小客厅,和她们一起坐下,不想动身了.弥娜好几次忍着呵欠,向母亲示意.他完全不觉得,因为他快乐得有点醉意了,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;......因为弥娜望着他的时候照旧着眼睛(其实那是她的习惯),......还有因为他一坐下来就不知道怎样站起来告辞.要不是克里赫太太拿出她又可爱又随便的态度把他送走,他竟会这样的坐一夜的.
    他走了,克里赫太太的褐色眼睛,弥娜的蓝眼睛,都有一道爱怜的光留在他心上;象花一般柔和细腻的手指,有种温馨的感觉留在他手上;还有一股他从来没闻过的,微妙的香味,在他周围缭绕,使他迷迷忽忽,差点儿发晕.
    两天以后,照着预先的约定,他又到她们家里,教弥娜弹琴.从此他经常一星期去上两次课,时间是早晨;往往他晚上还要去,不是弹琴,便是谈天.
    克里赫太太很高兴和他见面.这是一位聪明仁厚的女子.丈夫故世的时候,她三十五岁,虽然身心都还年轻,以前在交际场中非常活跃,却毫无遗憾的退隐了.她的特别容易抛弃世俗,也许因为浮华的乐趣已经享受够了,觉得她以前的那种日子不能希望永久过下去.她不忘记丈夫,倒不是为了在结缡的几年中对他有过近乎爱那样的感情:她是只要真诚的友谊就足够的;总之,她是淡于情欲而富于情感的人.
    她预备一心一意的教养女儿.凡是一个女人需要爱人家,需要被人家爱的那种独占的欲望,只能以自己的孩子为对象的时候,母性往往会发展过度,成为病态.可是克里赫太太在爱情方面的中庸之道,使她对儿女之爱也有了节度.她疼爱弥娜,但把她看得很清楚,决不想遮藏女儿的缺点,正如她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幻想一样.极有机智,极通情理,她那百发百中的眼光一瞥之间就能看破每个人的弱点与可笑之处:她只觉得好玩,可没有半点恶意;因为她宽容的气度与喜欢嘲弄的脾气差不多是相等的;她一边笑人家,一边很愿意帮助人家.
    小克利斯朵夫正好给她一个机会,能够把善心与批评精神施展一下.她来到本城的初期,为了守丧与外界不相往来,克利斯朵夫便成为她消闲解闷的对象.第一是为了他的才具.她虽不是音乐家,但很爱好音乐,懒洋洋的在那个缠绵悱恻的境界中出神,觉得身心愉快.克利斯朵夫弹着琴,她坐在炉火旁边做着活计,迷迷忽忽的笑着:手指一来一往的机械的动作,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飘忽不定的幻想,都使她默默体味到一种乐趣.
    但她对音乐家比对音乐更感兴趣.她相当聪明,感觉到克利斯朵夫那种少有的天赋,虽不能辨别出他真正的特点.眼看那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冒上来,她就很好奇的注意它觉醒的过程.至于他品格方面的优点,他的正直,勇敢,以及在儿童身上格外显得动人的刻苦精神,都很快的受到她的赏识.但她观察他的时候,还是一样的洞烛幽微,还是用的锐敏而嘲弄的目光.他的笨拙,丑陋,可笑的地方,她都觉得好玩;她也并不把他完全当真(她当真的事情根本不多).并且,克利斯朵夫暴烈的性子,古怪的脾气,滑稽的激烈的冲动,使她认为他精神不大正常,而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克拉夫脱,他们一家世代都是老实的好人,优秀的音乐家,但多少有点儿疯癫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这种轻描淡写的嘲弄的态度,只感觉到克里赫太太的慈爱.他是一向得不到人家的温情的!虽说宫廷里的差事使他和上流社会每天都有接触,可怜的克利斯朵夫始终是个野孩子,既无知识,又无教养.自私的贵人们对他的关切,只限于利用他的才具,绝对不想在任何方面帮助他.他到爵府里去,坐上钢琴弹奏,弹完了就走路,从来没人肯纡尊降贵和他谈谈,除非是漫不经心的夸他几句.从祖父死了以后,不论在家里在外边,没有一个人想到帮助他求点学问,学点立身处世之道,使他将来好好的做个人.无知无识与举动粗鲁,使他受累不浅.他千辛万苦,搅得满头大汗,想把自己培植起来,可是一无结果.书籍,谈话,榜样,什么都没有.他很需要把这种苦闷告诉一个朋友,却下不了决心.便是在奥多面前,他也不敢开口,因为刚说了几个字,奥多就拿出自命不凡的轻蔑的口气,使他好似心上放了块烧红的烙铁.
    在克里赫太太面前,一切可变得自然了.用不着克利斯朵夫要求,......(那是他高傲的脾气最受不了的!)......她自动的而且挺温和的给他指出,什么是不应该做的,什么是应该做的;教他衣服如何穿著,吃饭.走路.说话应当用什么态度;在趣味与用字的习惯方面所犯的错误,她一桩都不放过;而且她对孩子多疑的自尊心应付得那么轻巧那么留神,使他没法生气.她也给他受点文学教育,表面上好象是不经意的:他的极端的无知,她绝对不以为奇,但一有机会总指出他的错误,简简单单的,若无其事的,仿佛克利斯朵夫犯的错是挺自然的;她并不拿沉闷的书本知识吓唬他,只利用晚上在一块儿的机会,挑些历史上的,或是德国的,或是外国的诗人的美丽的篇章,教弥娜或克利斯朵夫高声朗诵.她把他当做一个家属的孩子,亲热的态度带点儿保护人的意味,那是克利斯朵夫不觉得的.她甚至管他的衣著,给他添换新的,打一条毛线围巾,送些穿扮用的小东西,而给的时候又那么亲切,使他能毫不难堪的收下礼物.总之,她对他差不多象慈母一样的处处照顾,事事关心.凡是本性善良的妇女,对一个信托她的孩子都有这种本能,用不着对孩子有什么深刻的感情.但克利斯朵夫以为这些温情是专为他个人而发的,便感激到了极点;往往他突然之间有些热情冲动的表现,使克里赫太太尽管看了好笑,心里还是很舒服.
    和弥娜的关系又是另外一种了.克利斯朵夫去给她上第一课时,前天的回忆和小姑娘的媚眼还使他充满了醉意,不料一去就看到个和前天完全不同的,装做大人气派的女孩子,不由得呆了一呆.她连望也不望他,也不留神他的说话,偶而向他抬起眼睛,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又使他大吃一惊.他寻思了半晌,要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.其实他并没得罪她;弥娜对他的感情,不多不少跟前天一样,就是说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.那天她对他笑脸相迎,无非是由于女孩儿卖弄风情的天性,喜欢随便碰到一个人就试试自己的媚眼的力量,哪怕是个丑八怪,她也会这样做一下来解解闷的.可是到了第二天,对这个太容易征服的俘虏,她已经全无兴趣.她把克利斯朵夫很严厉的打量过了,认为他是个又丑又穷,又没教养的男孩子,琴弹得很好,可是手脏得厉害,饭桌上拿叉的样子简直要不得,吃鱼的时候还用刀子!所以在她眼里,他一点没有可爱之处.她很愿意跟他学琴,甚至也愿意和他玩儿,因为目前没有别的同伴;而且她虽然想装做大人,还常常有疯狂的冲动,需要让过剩的快活劲儿发泄一下,而这个快活劲儿,和她母亲的一样,由于在家守丧的关系,更憋闷得慌.但她对克利斯朵夫并不比对一头家畜多关心一点.要是她在最冷淡的日子还会向他挤眉弄眼,那纯粹是由于忘形,由于心里想着别的事情,......或是单单为了不要忘掉习惯.可是给她这么瞧上一眼,克利斯朵夫的心会直跳起来.其实她连看也不大看到他:她自己在那里编故事呢.这少女的年龄,正是一个人用愉快而得意的梦境来麻醉自己的年龄.她时时刻刻想着爱情,那种浓厚的兴趣与好奇心,要不是因为她愚昧无知,简直不能说是无邪的了.并且,她以有教养的闺女身份,只知道用结婚的方式去想象爱情.理想中的对象该是哪种人物,始终还没确定.有时她想嫁一个军官,有时想嫁一个伟大的正宗的诗人,象席勒一派的.她老是有新的计划代替旧的计划;每个计划来的时候,她总看得很认真,信念很坚定.但不论什么理想,只要接触到现实就会立刻退让.因为那种有传奇性格的少女,一朝看到了一个不甚理想的,但比较切实的真正的人物走进了她的圈子,就极容易把她们的梦想忘掉.
    目前,多情的弥娜还很安定很冷静.虽然有个贵族的姓氏和世家的称号使她自豪,骨子里她的思想跟青春期的德国女仆的那一套根本没有什么分别.
   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心理的这些复杂的变化,......而且表面比实际更复杂.他常常给两位女朋友的态度弄糊涂了;但他能够爱她们是多么快活,甚至把她们使他困惑使他有点难过的表情都信以为真,唯有这样,他才能相信她们对他的感情和他对她们的一样.只要听到亲热的一言半语,或是看到可爱的眼神,他就快乐之极,有时竟感动得哭了.
    他在清静的小客厅里对着桌子坐着,旁边克里赫太太在灯下缝着东西............(弥娜在桌子对面看书;他们一声不出:从半开的花园门里,可以看到小径上的细沙在月光下闪铄;微的喁语从树颠上传来......)......他觉得非常快活,便突然无缘无故从椅子上跳起来,跪在克里赫太太面前,抓着她的手狂吻,不管她手里有没有针;他一边哭着一边把他的嘴,他的腮帮,他的眼睛贴在她的手上.弥娜从书上抬起眼睛,耸了耸肩膀,抿了抿嘴.克里赫太太微微笑着,看着这个扑在她脚下的大孩子,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摩着他的头,又用她那种慈祥,悦耳,同时又带点嘲弄意味的声音说:
    "嗯,小傻子,嗯,你怎么啦?"
    噢!多甜美啊:这声音,这安逸,这宁静,这微妙的气氛,没有叫嚷,没有冲突,没有苦恼,在艰难的人生的一片水草中间,......还有那照着生灵万物的英雄的毫光,......念着大诗人歌德,席勒,莎士比亚辈的作品而想起的......奇妙的世界,力的巨潮,痛苦与爱情的巨潮!......
    弥娜把头埋在书里在那儿朗诵,说话的兴奋使她脸上微微有点红晕,清脆的声音偶而把音念糊涂了,读到战士与帝王的谈吐,她故意装出俨然的语调.有时克里赫太太自己拿起书本,遇到悲壮的段落就羼入她那种温柔的,富于性灵的韵味.她平常总喜欢仰在安乐椅里静听,膝上放着永不离身的活计,对着自己的念头微笑:......因为在所有的作品里,她老是发现自己的思想.
    克利斯朵夫也试着念,可是过了一会只能放弃:他结结巴巴的,跳过句读,好似完全不懂书中的意义,遇到动人的段落连眼泪都要淌出来,没法再念下去.于是他很气恼的把书丢在桌上,引得两位朋友哈哈大笑......噢!他多爱她们!他到哪儿都看到她们两人的影子,把她们和莎士比亚与歌德的人物混在一起,几乎分不清了.诗人某句隽永的名言,把他的热情从心底里挑动起来的名句,和第一次念给他听的亲爱的嘴巴分不开了.二十年后,他重读《哀格蒙特》与《罗密欧》,(《哀格蒙特》为歌德名剧,《罗密欧》即莎士比亚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的简称.)或看到它们上演的时候,某些诗句总使他想起这些恬静的黄昏,这些快乐的梦,和心爱的克里赫太太与弥娜的脸容.
    他可以几小时的望着她们,晚上,在她们念书的时候,......夜里,在床上睁着眼睛梦想的时候,......白天,在乐队里心不在焉的演奏,对着乐谱架半阖着眼睛出神的时候.他对两人都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温情;虽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,他自以为动了爱情.但他不知道爱的是母亲还是女儿.他一本正经的思索了一番,没法挑选.可是他觉得既然非有所抉择不可,他就挑了克里赫太太.一朝决定之后,他果然发现他爱的真是她.他爱她聪明的眼睛,爱她那副嘴巴张着一半的浮泛的笑容,爱她年轻的美丽的前额,爱她分披在一边的光滑细腻的头发,爱她带点儿轻咳的,好象蒙着一层什么的声音,爱她那双柔软的手,爱她大方的举动,和那神秘的灵魂.她坐在他身旁,那么和气的给他解释一段文字的时候,他快乐得浑身哆嗦:她的手靠在克利斯朵夫肩上;他觉得她手指的温暖,脸上有她呼吸的气息,也闻到她身上那股甜蜜的香味:他出神的听着,完全没想到书本,也完全没有懂.她发觉他心猿意马,便要他还讲一遍:他一个字都说不出;她就笑着生气了,把他鼻子揿在书里,说这样下去他只能永远做头小驴子.他回答说那也没有关系,只要能做"她的"小驴子而不给她赶走.她假作刁难,然后又说,虽然他是一头又蠢又坏的小驴子,除了本性善良以外没有一点儿用处,她还是愿意留着他,或许还喜欢他.于是他们俩都笑开了,而他更是快乐极了.
    克利斯朵夫自从发觉自己爱了克里赫太太之后,对弥娜就离得远了.她的傲慢冷淡,已经使他愤愤不平;而且和她常见之下,他也渐渐放大胆子,不再检点行动,公然表示他的不痛快了.她喜欢惹他;他也毫不客气的顶回去,彼此说些难堪的话,把克里赫太太听得笑起来.克利斯朵夫斗嘴的技术并不高明,有几次他出门的时候气愤之极,自以为恨着弥娜了.他觉得自己还会再上她们家去,只是为了克里赫太太的缘故.
    他照旧教她弹琴,每星期两次,从早上九点到十点,监督她弹音阶和别的练习.上课的屋子是弥娜的书房,一切陈设都很逼真的反映出小姑娘乱七八糟的思想.
    桌上摆着一组塑像,是些玩弄乐器的猫,有的拉着小提琴,有的拉着大提琴,等于整个的乐队.另外有面随身可带的小镜子,一些化装品和文具之类,排得整整齐齐.骨董架上摆着小型的音乐家胸像:有疾首蹙额的贝多芬,有头戴便帽的瓦格纳,还有贝尔凡特的阿波罗.(按系阿波罗神雕像之一种.贝尔凡特乃罗马教皇宫内的美术馆名称.此处所指系藏于该馆的阿波罗雕像的复制品.)壁炉架上放着一只青蛙抽着芦苇做的烟斗,一把纸扇,上面画着拜罗伊特剧院的全景.(按系专演音乐家瓦格纳作品之剧院.拜罗伊特系德国地名.)书架一共是两格,插的书有鲁布克,蒙森,席勒,于勒.凡纳,蒙丹诸人的作品.(鲁布克为德国美术史家;蒙森为德国史学家.以上二人均十九世纪人物.于勒.凡纳为法国十九世纪科学小说作家;蒙丹为法国十六世纪文学家.)墙上挂着《圣母与西施丁》和海高玛作品的大照片;(拉斐尔生平作圣母像极多,大半均系不朽之作,此为其中之一,因图中绘有教皇西施丁二世,故名.海高玛为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德国画家.)周围都镶着蓝的和绿的丝带.另外还有一幅瑞士旅馆的风景装在银色的蓟木框里;而特别触目的是室内到处粘着各式各种的像片,有军官的,有男高音歌手的,有乐队指挥的,有女朋友的,全写着诗句,或至少在德国被认为诗句似的文字.屋子中间,大理石的圆柱头上供着胡髭满颊的勃拉姆斯的胸像.钢琴高头,用线挂着几只丝绒做的猴子和跳舞会上的纪念品,在那儿飘来荡去.
    弥娜总是迟到的,眼睛睡得有点儿虚肿,一脸不高兴的神气,她向克利斯朵夫略微伸一伸手,冷冷的道了一声好,便不声不响,俨然的坐上钢琴.她独自个儿的时候,喜欢无穷无尽的尽弹音阶,因为这样可以懒洋洋的把半睡半醒的境界与胡思乱想尽拖下去.但克利斯朵夫硬要她注意那些艰难的练习,她为了报复,便尽量的弹得坏.她有相当的音乐天才而不喜欢音乐,......正象许多德国女子一样.但她也象许多德国女子一样认为应当喜欢;所以她对功课也还用心,除非有时为了激怒老师而故意捣鬼.而老师最受不了的是她冷冰冰的态度.要是遇到谱上富于表情的段落,她认为应当把自己的心灵放进去的时候,那就糟透了:因为她变得非常多情,而实际是对音乐一无所感.
    坐在她身旁的小克利斯朵夫并不十分有礼.他从来不恭维她:正是差得远呢.她为此非常记恨,他指摘一句,她顶一句.凡是他说的话,她总得反驳一下;要是弹错了,她强说的确照着谱弹的.他恼了,两人就斗嘴了.眼睛对着键盘,她偷觑着克利斯朵夫,看他发气,心里很高兴.为了解闷,她想出许多荒唐的小计策,目的无非是打断课程,教克利斯朵夫难堪.她假做勒住自己的喉咙,引人家注意;或是一叠连声的咳嗽,或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得吩咐女仆.克利斯朵夫明知道她是做戏;弥娜也明知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做戏;可是她引以为乐,因为克利斯朵夫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,揭破她的诡计.
    有一天她正玩着这一套,有气无力的咳着,用手帕蒙着脸,好似要昏厥的样子,眼梢里觑着气恼的克利斯朵夫,她忽然灵机一动,让手帕掉在地下,使克利斯朵夫不得不给她捡起来,他果然很不高兴的照办了.然后她装着贵妇人的口吻说了声"谢谢!",他听了差点儿气得按捺不住.
    她觉得这玩艺儿妙极了,大可再来一下.第二天她便如法炮制.克利斯朵夫却怀着一腔怒意,竟自不理.她等了一忽儿,含嗔带怨的说道:
    "请你把我的手帕给捡起来,好不好?
   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:
    "我不是你的仆人,"他粗暴的回答."你自个儿捡罢!"
    弥娜一气之下,突然站起来,把琴凳都撞翻了:
    "嘿!这是什么话!"她愤愤的把键盘敲了一下,出去了.
    克利斯朵夫等着.可是她竟不回来.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惭愧.觉得太粗野了.同时他也忍无可忍,因为她把他耍弄得太不象话了.他怕弥娜告诉她的母亲,使他永远失掉克里赫太太的欢心.他不知道怎么办:虽然后悔自己的粗暴,他可怎么也不愿意道歉.
    第二天他听天由命的又去了,心里想弥娜大概不见得会再来上课.但弥娜心高气傲,决不肯告诉母亲,何况她自己也担点儿干系,所以让他比平时多等了五分钟之后就出来了,直僵僵的坐上钢琴,既不转过头来,也不说句话,好似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.可是她照旧上课,以后也继续上课,因为她很明白克利斯朵夫在音乐方面是有本领的,而自己也应当把琴弹得象个样,倘使她想做一个教育完全的大家闺秀的话,她不是自命为这种人吗?
    可是她多烦闷啊!他们俩多烦闷啊!
    三月里一个白茫茫的早晨,小雪球象羽毛般在灰色的空中飘舞,他们俩在书房里.天色很黑.弥娜弹错了一个音,照例推说是谱上写的.克利斯朵夫明知她扯谎,仍不免探着身子,想把谱上争论的那一段细看一下.她一只手放在谱架上,并不拿开.他的嘴巴跟她的手靠得很近.他想看谱而没看见:原来他望着另外一样东西,......望着那娇嫩的,透明的,象花瓣似的东西.突然之间,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,他把嘴唇用力压在那只小手上.
    他们俩都吃了一惊.他望后一退,她把手缩了回去,......两人都脸红了.彼此一声不出,望也不望.慌慌张张的静了一忽儿,她重新弹琴,胸部一起一伏,象受到压迫似的,同时又接二连三的弹错音.他可没有发觉:他比她慌得更厉害,太阳穴里跳个不住,什么都听不见.为了打破沉默,他嗄着嗓子,胡乱挑了几个错.他自以为在弥娜的心目中从此完了,对自己的行动羞愧无地,觉得又荒唐又粗俗.课上完了,他和弥娜分手的时候连瞧也不敢瞧,甚至把行礼都忘了.她却并不恨他,再也不觉得克利斯朵夫没有教养了,刚才她弹错那么多音,是因为她暗中瞅着他,心里非常好奇,而且破天荒第一遭的对他有了好感.
    他一走,她并不象平时那样去找母亲,却是一个人关在屋里推敲那件非常的事.她两手托着腮帮,对着镜子,发见眼睛又亮又温柔.她轻轻咬着嘴唇在那儿思索.一边很得意的瞧着自己可爱的脸,一边又想到刚才的一幕,她红着脸笑了.吃饭的时候她很快活,兴致很好,饭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,大半个下午都呆在客厅里,手里拿着活儿,做不到十针就弄错了;她可不管这些.她坐在屋子的一角,背对着母亲,微微笑着;或是为了松动一下而在屋子里蹦蹦跳跳,直着嗓子唱歌.克里赫太太给她吓了一跳,说她疯了.弥娜却是笑弯了腰,勾着母亲的脖子狂吻,差点儿使她气都喘不过来.
    晚上回到房里,她过了好久才上床.她老对着镜子回想,但因为整天想着同样的事,结果是什么都想不起来.她慢条斯理的脱衣服,随时停下来,坐在床上追忆克利斯朵夫的面貌:而在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一个她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,那时她也不觉得他怎么丑了.她睡下了,熄了灯.过了十分钟,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记忆中来,她大声的笑了.母亲轻轻的起来,推开房门,以为她不听吩咐又躲在床上看书,结果发觉弥娜安安静静的躺着,在守夜小灯的微光下睁着眼睛.
    "怎么啦?"她问,"什么事儿教你这样快活?"
    "没有什么,"弥娜一本正经的回答."我只是瞎想."
    "你倒很快活,自个儿会消遣.现在可是该睡觉了."
    "是,妈妈,"弥娜很和顺的回答.
    可是她心里说着:"你走罢!快点儿走罢!"一直嘀咕到房门重新关上,能够继续体味她那些梦的时候.于是她懒洋洋的出神了.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时候,她又快活得惊醒过来:
    "噢!他爱我......多快活啊!他会爱我,可见他多好!......我也真爱他!"
    然后她把枕头拥抱了一下,睡熟了.
    两个孩子第一次再见的时候,克利斯朵夫看到弥娜那么殷勤,不禁大为诧异.除了例有的招呼以外,她又装着甜蜜的声音向他问好,然后安安分分,端端正正的坐上钢琴,简直乖得象个天使.她再没顽皮学生的捣乱念头,而极诚心的听着克利斯朵夫的指点,承认他说得有理;一有弹错的地方,她自己就大惊小怪的叫起来,用心纠正.克利斯朵夫给她弄得莫名其妙.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她竟大有进步:不但是弹得好了些,而且也喜欢音乐了.连最不会恭维人的克利斯朵夫,也不由得把她夸奖了几句;她高兴得脸红了,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.从此以后,她为他费心打扮,扎些色调特别雅致的丝带;她笑盈盈的,装着不胜慵困的眼神看着克利斯朵夫,使他又厌恶又气恼,同时也觉得心荡神驰.现在倒是她找话来说了,但她的话没有一点儿孩子气:态度很严肃,又用着装腔作势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诗人的名句.他听着不大回答,只觉得局促不安:对于这个他不认识的新的弥娜,他感到惊奇与惶惑.
    她老是留神着他.她等着......等什么呢?......她自己可明白吗?......她等他再来.......他却防着自己,认为上次的行动简直象个野孩子;他似乎根本没想到那件事了.但她开始不耐烦了;有一天,他正安安静静坐在那儿,跟那危险的小手隔着相当的距离,她突然烦躁起来,做了一个那么快的动作,连想也来不及想,把手送过去贴在他的嘴上.他先是吓了一跳,接着又恼又害臊.但他仍旧吻着她的手,而且非常热烈.这种天真的放浪的举动使他大为愤慨,几乎想丢下弥娜立刻跑掉.
    可是他办不到了.他已经给抓住了.一阵骚乱的思潮在胸中翻上翻下,使他完全摸不着头脑.象山谷里的水汽似的,那些思想从心底里浮起来.他在爱情的雾氛中到处乱闯,闯来闯去,老是在一个执着的,暧昧的念头四周打转,在一种无名的,又可怕又迷人的欲望四周打转,象飞蛾扑火一样.自然的那些盲目的力突然骚动起来了......
    他们正在经历一个等待的时期:互相观察,心里存着欲望,可又互相畏惧.他们都烦躁不安.两人之间照旧有些小小的敌意和怄气的事,可再不能象从前那样的无拘无束了:他们都不出声.各人在静默中忙着培植自己的爱情.
    对于过去的事,爱情能发生很奇怪的作用.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爱着弥娜,就同时发觉是一向爱她的.三个月以来,他们差不多天天见面,他可从来没想到这段爱情;但既然今天爱了她,就应该是从古以来爱着她的.
    能够发见爱的是谁,对他真是一种宽慰.他已经爱了好久,只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爱人!现在他轻松了,那情形就好比一个不知道病在哪里,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病人,忽然看到那说不出的病变成了一种尖锐的痛苦而局限在一个地方.没有目标的爱是最磨人的,它消耗一个人的精力,使它解体.固然,对象分明的热情能使精神过于紧张过于疲劳,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.无论什么都受得了,只受不了空虚!
    虽然弥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她并非把他视同陌路,但他仍不免暗自烦恼,以为她瞧不起他.两人彼此从来没有明确的观念,但这观念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杂乱:那是一大堆不相连续的.古怪的想象,放在一起没法调和的;因为他们会从这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,一忽儿认为对方有某些优点,......那是在不见面的时候,......一忽儿又认为对方有某些缺陷,......那是在见面的时候.......其实,这些优点和缺点,全是凭空杜撰的.
    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.在克利斯朵夫方面,他的爱情是一种感情的饥渴,专横而极端,并且是从小就有的;他要求别人满足他的饥渴,恨不得强迫他们.他需要把自己,把别人,......或许尤其是别人,......完全牺牲;而这专制的欲望中间,有时还夹着一阵一阵的冲动,都是些暴烈的,暧昧的,自己完全莫名其妙的欲念,使他觉得天旋地转.至于弥娜,特别是好奇心重,有了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很高兴,只想让自尊心和多愁善感的情绪尽量痛快一下;她存心欺骗自己,以为有了如何如何的感情.其实他们的爱情一大半是纯粹从书本上来的.他们回想读过的小说,把自己并没有的感情都以为是自己有的.
    可是快要到一个时期,那些小小的谎言,那些小小的自私自利,都得在爱情的神光前面消失.这个时期或是一天,或是一小时,或是永恒的几秒钟......而它的来到又是那么出人意外!......
    一天傍晚,只有他们两人在那儿谈话.客厅里黑下来了.话题也变得严重起来.他们提到"无穷","生命","死亡".那比他们的热情规模大得多了.弥娜慨叹自己的孤独,克利斯朵夫听了,回答说她并不象她所说的那么孤独.
    "不,"她摇摇头,"这些不过是空话.各人只顾自己,没有一个人理睬你,没有一个人爱你."
    两人静默了一会.然后,克利斯朵夫紧张得脸色发青,突然说了句:
    "那末我呢?"
    兴奋的小姑娘猛的跳起来,抓着他的手.
    门开了,两人望后一退.原来是克里赫太太进来了.克利斯朵夫随手抓起一本书看着,连拿颠倒了都没觉得.弥娜低着头做活,让针戳了手指.
    整个黄昏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对的机会,他们也怕有这种机会.克里赫太太站起来想到隔壁屋子去找件东西,一向不大巴结的弥娜这回竟抢着代母亲去拿;而她一出去,克利斯朵夫就走了,根本没向她告辞.
    第二天,他们又见面,急于把昨晚打断的话继续下去,可是不成.机会是很好.他们跟着克里赫太太去散步的时候,自由谈话的机会真是太多了.但克利斯朵夫没法开口,他为之懊恼极了,干脆在路上躲着弥娜.她假装没注意到这种失礼的举动,可是心里很不高兴,并且在脸上表示出来.等到克利斯朵夫非说几句话不可的时候,她冷冰冰的听着,使他几乎没有勇气把话说完.散步完了,时间过去了;他因为不知利用而很丧气.
    这样又过了一星期.他们以为误解了对方的感情,甚至竟不敢说那天晚上的一幕是不是做梦.弥娜恼着克利斯朵夫.克利斯朵夫也怕单独见到弥娜.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冷淡过.
    终于有一天,早上和大半个下午都阴而不止.他们在屋子里,一句话不说,只是看看书,打打呵欠,望望窗外;两人都憋闷得慌.四点左右,天开朗了.他们奔进花园,靠着花坛,眺望底下那片一直伸展到河边的草坪.地下冒着烟,一缕温暖的水汽在阳光中上升;细小的雨点在草地里发光;潮湿的泥土味与百花的香味混在一起;黄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转.他们身子靠得很近,可是谁也不望谁;他们想打破沉默,却又下不了决心.一只蜜蜂跌跌撞撞的停在饱和雨水的紫藤上,把水珠洒了她一身.两人同时笑起来,而一笑之下,他们马上觉得谁也不恼谁了,仍旧是好朋友了;但还不敢互相望一眼.
    突然之间,她头也没回过来,只抓着他的手说了声:
    "来罢!"
    她拉着他奔入小树林.那里有些拐弯抹角的小路,两旁种着黄杨,林子中间还有一块迷宫似的高地.他们爬上小坡,浸透了雨的泥土使他们溜来滑去,湿漉漉的树把枝条向他们身上乱抖.快到坡脊,她停下来喘口气.
    "等一忽儿......等一忽儿......"她轻轻说着,想把呼吸缓和一下.
    他望着她.她望着别处,微微笑着,嘴张着一半,喘着气;她的手在克利斯朵夫的手里抽搐.他们觉得手掌与颤抖的手指中间,血流得很快.周围是一片静寂.树上金黄色的嫩芽在阳光中打战;一阵细雨从树叶上飘下,声音那么轻灵;空中有燕子尖锐的叫声.
    她对他转过头来:象一道闪电那么快,她扑上他的脖子,他扑在她的怀里.
    "弥娜!弥娜!亲爱的弥娜!......"
    "我爱你,克利斯朵夫,我爱你!"
    他们坐在一条潮湿的凳上.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,甜蜜的,深邃的,荒唐的爱情.其余的一切都消灭了.自私,自大,心计,全没有了.灵魂中的阴影,给爱情的气息一扫而空.笑眯眯的含着泪水的眼睛都说着:"爱啊,爱啊."这冷淡而风骚的小姑娘,这骄傲的男孩子,全有股强烈的欲望,需要倾心相许,需要为对方受苦,需要牺牲自己.他们认不得自己了;什么都改变了:他们的心,他们的面貌,照出慈爱与温情的光的眼睛.几分钟之内,只有纯洁,舍身,忘我;那是一生中不会再来的时间!
    他们你怜我爱的嘟囔了一阵,立了矢忠不渝的誓,一边亲吻,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的,欣喜欲狂的话,然后他们发觉时间晚了,便手挽着手奔回去,一忽儿在狭窄的小路上几乎跌交,一忽儿撞在树上,可是什么也没觉得,他们快活得盲目了,醉了.
    和她分手以后,他并不回家:回家也睡不着觉的.他出了城,在野外摸黑乱走.空气新鲜,田野里荒荒凉凉的,漆黄一片.一只猫头鹰寒瑟瑟的叫着.他象梦游病者那样的走着,从葡萄藤中爬上山岗.城里细小的灯光在平原上发抖,群星在阴沉的天空打战.他坐在路边矮墙上,忽然簌落落的流下泪来,不知道为什么.他太幸福了,而这过度的欢乐是悲与喜交错起来的;他一方面对自己的快乐感激,一方面对那些不快乐的人抱着同情,所以他的欢乐既有"好景不常"的感慨,也有"人生难得"的醉意.他哭得心神酣畅,不知不觉的睡着了.醒来的时候,天已经黎明.白茫茫的晓雾逗留在河上,笼罩在城上,那儿睡着困倦的弥娜,她的心也给幸福的笑容照亮了.
    当天早上,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了,彼此把相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,可是已不象昨天那样的出诸自然.她似乎学做舞台上扮情人的女演员.他虽然比较真诚,也扮着一个角色.两人谈到将来的生活.他对自己的清贫引为恨事.她可表示慷慨豪爽,同时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.她自命为瞧不起金钱.这倒是真的:因为她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,也不知道没有钱是怎么回事.他对她许愿,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:她觉得很有意思,很美,象小说一样.她自以为一举一动非做得象个真正的情人不可.她念着诗歌,多愁善感.他也被她感染了,注意自己的修饰,装扮得非常可笑,也讲究说话的方式,满嘴酸溜溜的.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,心里奇怪什么事把他搅成这样蠢的.
   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,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